作者 | 路遲
魯迅誕辰140周年之際,其長孫周令飛意外走紅了。
但“魯迅孫子”在今天格外受追捧,倒不是因為魯迅。
視頻里,周令飛用一種詼諧而哭笑不得的語氣,回憶自己作為魯迅孫子“躲不開魯迅的一生”。
上世紀50年代,周令飛念小學時,總被喚“魯迅孫子、魯迅孫子”;每到上魯迅的課文,同學們總要抱怨:“又要背你爺爺的文章”;新兵連結束后被分配到衛生所,因為魯迅棄醫從文,“你要完成祖父未完成的事業”;還要他寫通報,因為魯迅是文學家,他的孫子應該擅長寫作文才對;寫不下去,別人拿煙給他抽,他不會,“怎么可能,魯迅抽煙”……
周令飛訴說從小到大身為魯迅孫子的苦惱,被網友稱為“段子手”
類似的事情很多很多,如今68歲的周令飛,把這些曾貫穿前半生的經歷,用既略微帶著自嘲又無比坦然的語氣講出來,令人捧腹。
人們驚喜地發現,這位自稱不會作文的“魯迅孫子”,其實語言敘述能力不失水準,他的表達變得很像脫口秀。主張鮮活、生動,理解門檻并不高,但內核仍然是嚴肅、真誠的,是一種新時代的文學表達。
不過,笑談一時,“魯迅孫子”的頭銜伴隨周令飛一世。“魯迅”既是光環,也是陰影,讓孫輩周令飛從出生始就同時承載著一份榮譽和期待。
而在中文語境里,“孫子”這個稱謂又很微妙,似乎總是在人之后,總是離不開血緣,大文豪、精神先驅的身份基因甩不脫、賴不掉,誠如他無奈的慨嘆:“年輕時感覺被無數雙眼睛盯著,所以一心想要‘逃離’。”
轉念一想,魯迅周樹人有四個孫子女,可為何似乎獨有長孫周令飛,在近年來以“魯迅孫子”身份受到關注最甚?
“大概是因為他有胡子吧!”與一位研讀魯迅多年的朋友商討,對方似是而非地作出此解,依然帶著茫然與疑慮。
叛逆的子孫
今人被周令飛吸引其實是自然而然、意料之中的事。別的不說,當一字胡、方臉和下癟的嘴角出現在視頻里,簡直仿佛教材里的魯迅活過來了,叫人忍不住感慨基因強大。
不過,這爺孫倆其實的確存在著諸多不同。
魯迅之妻許廣平身高170,獨子周海嬰個頭也高,遺傳到周令飛這兒,整整比魯迅高出20厘米。周令飛也常以此為理由,半開玩笑地回應那些“是否有導演邀請你去演魯迅”的關切。
魯迅與孩子、夫人許廣平
歷史上的魯迅,除了冷峻犀利的文風,個人生活更被無數研究者剖離出冷淡、倦怠與惰性一面。在他身上,熱情與冷觀并行,悲哀與寂寞并存,主張“人得要生存”這般進化論的人生觀,也曾因放不下老母親而拒絕暗殺任務。
而周令飛更像一個“叛逆的子孫”。在還未到參軍年齡的16歲就請纓參軍,不被接納,便通過軟磨硬泡去表現;30歲那年,與女孩私奔去臺灣;直到21世紀年過不惑之后,才回來安心當起魯迅文化宣傳人。
幾代青年受魯迅影響太過深刻,當代文人所鑄思想,也不乏許多充斥著魯迅的影子,不過,對其檐下成長起來的親子孫而言,影子也有不少時刻以“陰影”形式存在。
因為祖父的“陰影”,周令飛活得并不輕松。上世紀六十年代,學校要求背魯迅課文,要學習魯迅怎么戰斗、怎么投匕首。
他感到很不舒服,“我不喜歡當‘孫子’,我就不去學校了,躲在家里看書”。
后來自費去日本留學,魯迅在日本實在太出名,于是,周令飛的“一舉一動都會成為大家閑聊的話題”。
世人總是想在周令飛那張酷似周樹人的臉上尋找某種印證、驚喜,或者僅僅是噱頭,而一旦發現現實與想象的連貫有所相悖,就仿佛遭遇了某種背叛和欺騙。
周令飛之父,魯迅唯一的兒子周海嬰,也一度被置于諸此哭笑不得的誤解之中。
大學時的周海嬰對橋牌感興趣,引起軒然大波,甚至被嚴肅約談。不喜寫作、會跳交誼舞的周海嬰招致質疑:魯迅的兒子怎么可以打牌跳舞,不好好讀書?
“別人把我放在一個框框里,覺得周海嬰就應該在某一個框框中生活。在別人眼中,學生應該念書,別人打橋牌我看看,好像就是影響了我的學業。想學交際舞也不行,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都不會跳舞,這都是我的禁區。”
魯迅49歲那年才意外有了周海嬰。老來得子,魯迅對周海嬰的寄托,是自洽、幸福的人生。
而周海嬰對父親的記憶雖然僅停留于7歲,但其著作《魯迅與我七十年》里所謂的“七十年”,是指從出生到寫成此書共耗七十年。
整整70年,周海嬰作為“魯迅兒子”活著,用一生去追尋父親的身影。
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長孫夏目房之介曾與周令飛互訴苦衷:即便從未見過祖父夏目漱石,房之介的前半輩子也一直生活在某種恐懼當中。“每天就是被人家說,你應該會寫作,你不會寫作,就是數典忘祖。”
周令飛
但夏目房之介學的是漫畫,從事的是漫畫評論工作,他曾在《漱石的孫子》一書里抒發苦悶:“我無法選擇地成為了夏目漱石的后代,直到20歲,我都對此感到非常無奈,好像我一出生就背負了一筆巨額債務,總是有人會在我面前和背后指指點點。”
可類似的苦惱很難為大多數世人理解,用今天的話來說,甚至容易被質疑“凡爾賽”,這也讓“孫子”們只能獨消困悶。
在周令飛出生后沒幾年,周海嬰妻子馬新云懷上了次子周亦斐。出于對學業與事業的考量,夫婦倆當時并不打算要那么多孩子,但當他們準備去開人流手術介紹信的時候,學校領導卻出面制止了他們,理由是:魯迅先生的后代本來就少,怎么可以輕易打掉?
“打不掉”的后代
講究門第、家學的中國人尤其鐘意把子孫與父輩緊緊相連,傳統諺語“虎父無犬子”“老子英雄兒好漢”等等,無不昭示著文化慣性里對名人偉人后代的精神、身份想象。
在家庭單位更穩固、知識資源與階級流動程度有限的封建時代,我國不乏家族同志的典例。文界如“三蘇”詩人蘇洵、蘇軾和蘇轍,如書法世家王羲之、王獻之、王洵;武界就更多,如岳家軍、楊家將、薛家將等經典將門。
現代更常見的稱謂叫做“二代”,本身無關褒貶,只是象征承載著父輩聲望的出生,以及外界更多嚴苛挑剔的審視。
相較于“官二代”“富二代”“星二代”,文學才華可以帶來的更多是習慣的熏染和積累,“文二代”也天然寓意著更高的天賦期待,比如詩作受到爭議的賈平凹之女賈淺淺。
不過,在這條想象的“文化傳承”路徑里,無論是從小耳濡目染的技術熏陶,還是基因天賦使然,都有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元素:環境與時代。
周海嬰、周令飛,與其祖輩魯迅一樣,也各自經歷了急遽變化的時代,但前兩者的變動,更多是社會層面而非國家民族層面的。
環境、時代、個人經歷的諸多不同,造就了祖先后輩的不同人生軌跡。
雖然周海嬰在回憶錄里承認,長子周令飛在性格上與魯迅有著頗多“隔代遺傳”的相似之處,“自主性很強”“凡事只要認準了要干,是誰也改變不了的”。但周令飛出生的時候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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魯迅已經去世17年了,滄海桑田,個體的家族記憶何能掩蓋時代洪荒?
周海嬰生前照,背景是父親魯迅
因此,周令飛對祖父的了解和認知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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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和世人一樣多半是聽來、讀來的,不過多了一份家族內部的視角,對作為一個具體的人而非文化符號的周樹人,多了一份直觀感知。
周令飛的名字“令飛”,倒的確是周海嬰、許廣平母子商量為了紀念祖父而采用魯迅其中一個筆名。
但這出于中國人重視家族、血緣,紀念父輩的一種情感慣性,與思想精神、文學價值之類的東西關系不大,也談不上孰輕孰重。
值得一提的是,魯迅對自己兒孫的期待,在其遺書里已交代明白:“孩子長大,倘若無能,可尋點小事情過活,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。”
如果說,作文、作詩作畫都可以算一種技能,可以耳濡目染,也可以代代相傳,但文學和藝術,更像是一種帶有靈性的、集天時地利人和的復雜產物。它不可投機,不可強求,正如葉圣陶之子葉兆言曾提到寫作與家庭沒什么關系:“這不像中醫,有獨門秘方可以代代相傳。”
從前有人問周令飛:魯迅的“兩棵棗樹”,分別有什么含義?周令飛一時答不上來,只覺得“是文學上的一種技法”。數年后,他才恍然大悟:“一棵是物質的,一棵是精神的。”
讓幾代中國學生頭疼的《狂人日記》《阿Q正傳》等教材必選文,學生時代的周令飛也難以理解,他曾在采訪里坦言,自己對祖父的認知一知半解,甚至是“一片空白”。
魯迅的文化遺產不是周家子孫單獨享有的,而是百年來不斷被解構、鑄煉的國民性瑰寶,要透徹地消化這份瑰寶,不僅需要人生閱歷和歲月的積淀,還有一種跨時代的悟性。
古有云“君子之澤,三世而斬”,祖輩的精神財富文化,不足以讓三代以后的后代用來消耗與消解。
好在,魯迅其他幾個孫子似乎也走出了各自的路。
次子周亦斐,從小喜歡做生意,現在已經是一名企業家;三子周令一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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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赴日本廣播學會北京辦事機構擔任攝像記者;女兒周寧遠嫁日本;魯迅還有個侄孫去香港做了演員,名叫許紹雄。
他們之中,甚至沒有一人成為嚴格意義上的作家,更惘談像祖父那樣“棄醫從文”。表面看來,魯迅那句囑咐“忘了我,管自己的生活”,倒是整體得到了彰顯。
“真實的不朽”
相比起十年前,今天的魯迅似乎比十年前更多被置于一份屬于年輕人的熱鬧中。
“熱鬧”和“狂歡”是不一樣的,當后者有了某種污名元素,“熱鬧”更多包含一層可愛可敬的親近。
以今年的《覺醒年代》為一個標志,魯迅趴在地上嚼著辣椒寫《狂人日記》的那一幕,令青年雀躍,視為“偶像”。
緊接著,井噴的“文化偶像”一次次復活魯迅,90后、00后在B站和脫口秀段子里將魯迅化為熱梗,以一種雖然未必深刻但足夠輕松、傳播力足夠廣的方式,擁抱魯迅。
不過,即便是詼諧的善意,即便不再有滿天飛的“魯迅說”,世人對已故先賢的理解和認知仍與真實存在出入。
看到《覺醒年代》里魯迅趴在地上寫作那一幕,周令飛覺得有點夸張,在他的記憶里,祖父是個很講究、有條理、愛整潔的人,買東西包裝的牛皮紙都要一一打開、疊好,再把系在上面的繩索謹慎地纏起來,甚至在去世前幾個小時,他都會專門從床上下來,走到桌子邊,寫下便簽:“我病重了,趕快找醫生來。”
這些真實而無奈的細節,在時間中逐漸被遺忘、抹去,一個人身上最具有英雄主義的、對文化精神遺產最具啟發鞏固作用的特質被保存下來且加以放大,逐漸地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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魯迅的身份蓋過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。
真實的魯迅不是只有“橫眉冷對千夫指”的斗士形象,更是溫和、敦厚,慈善的,“他的笑容比嚴肅多”。
進入21世紀后,年過不惑的周令飛開始把工作重心放在還原真實的魯迅上。
他幫助父親出版《魯迅與我七十年》,與父親合寫文章《魯迅是誰》,辦展覽、出版《魯迅零距離》,逐漸認識了和藹可親的、幽默風趣的祖父,那些從書本里得來的斗爭性和刻薄,并非不存在,而是存在于魯迅的文字和特定人生階段,但并非作為性格基因延續下來。
1923年11月,魯迅在北京師范大學學生面前發表演講
真相稀缺的時代,還原不易。文學評論家李長之曾在其著作《魯迅批判》里用“真實的不朽”來形容魯迅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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歷史的結局是概括性的:魯迅的文學成就和人格魅力,為他攬聚了太多俗世榮光,籠罩在他的頭上,將其神化,革命者、政治家、啟蒙的思想家、民族脊梁或精神戰士等“魯迅形象”不斷浮現出來,真實的魯迅反而越來越遠了。
日本作家竹內好則從文學研究的角度出發,強調把魯迅化為一種觀念,便是把中國文學本身固定化了。唯有否定魯迅的象征,才能從魯迅自身中產生“無限的、嶄新的自我”。
不過,當今天的年輕人閑時談論魯迅與柿霜糖和茴香豆的淵源,研究他的“兩棵棗樹”,笑著討論“魯迅孫子的胡子有多像魯迅”時,有人認為這是將偉人偶像化的弊行,我倒覺得,這是在近一個半世紀以后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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擁抱“真實的不朽”的一條生動的旁支。
誠如魯迅自己在《三閑集》里說的那樣,“不虞之譽”與“不虞之毀”同樣無聊,過譽過貶都是對真相的消解,也是對人的放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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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尹悅
文章源自於新浪網,